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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风（续上）
甲辰四月廿一日，妻梁氏死矣。向来护病，继以伤心，未尝有诗。至今七月六日，感神仙夫妇之说，乃饮泣勉述此篇。情至无文，不知所云而已。
青龙在甲辰，夏四月廿一。
买药方入门，饭熟不暇吃。
大女泣屋隅，小女啼绕膝。
老亲堂上叹，相对视白发。
下呼厨中婢，掩面向曲突。
仰首观皇天，天阴雨霏拂。
病妇呼就帏，握手与郎别。
自从数月来，心绪无剩说。
目前即长路，安忍无一诀。
频频唤郎者，非是故琐屑。
自顾无几时，中情甚饥渴。
君今抚我体，四肢已僵厥。
凛若置大水，惟馀此心热。
顷刻不相语，诚恐冰到舌。
天生薄命妾，姓梁名曰雪。
固当畏炎威，值此长夏节。
生息虽漓薄，安敢昧清洁。
忆从嫁郎始，恩爱胶投漆。
出入君怀中，自怜可怜绝。
微躯本多病，蔘苓借年月。
自危情累人，因以身许佛。
拜赐禅病图，览镜入毫末。
中闺课斋期，幽心事经帙。
自谓留此身，非敢取容悦。
幸依君子傍，永得奉巾栉。
渐知金经理，生死本一辙。
自无诸恶缘，地狱何罪孽。
转识安乐死，胜兹疴厄活。
但感君故情，千秋亦难割。
君昔万里行，三载影孤孑。
及乎远游归，风波未尝歇。
妾为双轮转，君为长绳掣。
牵绁十八年，今日合当辍。
翁姑老年人，反见妾淹没。
年衰不胜哀，哀时易成疾。
上堂娱色笑，无以妾故夺。
他人亦知孝，行当入吾室。
两女遗累君，是郎之骨血。
女笑妾则笑，女瘦妾露骨。
妾死女有母，女嫁妾则毕。
妾有好男儿，聪明第三侄。
可惜隔千里，母子在两粤⑴。
生人不识鬼，音影无可察。
及其长大时，如此义难阙。
始与观病图，使彼思彷佛。
不然少时见，习睹成故物。
此婢无容色，亦可十应七。
是妾手爪馀，一日断一匹。
买之五六年，渐得病体逸。
留之事新人，或不致嫌嫉。
知郎为妾重，忧牢固难掇。
不孝罪无后，旋应择良吉。
勉力为姻昏，为郎解沈郁。
妾复有所请，君恕无礼律。
若在平昔时，此事未易达。
可怜纵扶起，膝强痛难屈。
妾闻世人语，君乃燕许笔。
有福死夫前，此语俗不忽。
况妾前世因，幸与郎固结。
自思初作人，未曾离闺闼。
中间何言行，自愧说不出。
又言妇人者，无事乃其质。
况有贤丈夫，和声满琴瑟。
但于凡百人，善恶有名实。
妇人不自眩，自眩义已失。
郎工书八分，文章自超迭。
后日此抔土，烦君一方碣。
千年百年后，有人临我穴。
椎碑惊我寝，亦受人拜谒。
豹死留其皮，妾目亦已闭。
至云岐轩理，固非药饵缺。
眼看郎玉体，为妾瘦兀兀。
盘涡沈巨舟，有力不可拔。
妾自魂魄弱，莫葬山巀嶪。
山头多故鬼，新鬼畏迫轧。
茔坟就近郊，莫使水沁泄。
但须高数尺，俾妾望门阀。
松柏三两株，桐竹交相列。
碧草魂往来，亦得荫修密。
魂寒就郎衣，魂饥就郎啜。
纵无身口累，亦不相间阔。
今世且中逝，他生焉可必。
倘化为轻尘，愿得上郎袜。
倘化为罔两，就郎影边灭。
愿为中山兔，与郎作柔札。
慎无犯教言，复不畏刚折。
轰轰万古名，妾亦倚担揭。
今为秀才妇，虽未縻禄秩。
异时营斋葬，恩义到泉窟。
归来定何年，今日是何日。
记取死别时，风雨冥路滑。
哀哉复哀哉，齿紧妾言讫。
尔时尚握腕，冰气透我彻。
不知坐予处，安计擘之脱。
家人拉我去，心死一寸铁。
不知两稚女，呼娘叩头裂。
我欲竟此曲，此曲不可阕。
我欲通乎命，吾不若是恝。
死生日以远，屈指七旬越。
伤哉半生内，兹哀几时述。
⑴ 妇请于家君，以兄第三子彪为己子，方四岁，在邕州。
去年春风暖如玉，白袷清波送越客（月坡。）。
远江随柳入天青，天影还垂春酒绿。
今年直是半年雨，春雨晴时已秋色。
茫茫积水浮东南，中有樵夫出门哭。
梦绕新坟桐竹嫩，月见古原霜露白。
松鬣莎髯鬼大小，鹘叫虫啼人阒寂。
生前怯性常梦水，未肯江天试魂魄（亡妇生平自言常梦大水而畏。）。
如今独使野外居，苍茫归路何由识。
往时清阴笑谈处，上有出檐梧十尺。
啼乌为君秋不睡，天黑呼君到天赤。
君须但记从此来，好逐秋风入灵席。
灵前娇女衣凉薄，席上衰灯火寒碧。
屋边叶响疑我归，犹似当时深夜织。
秋机不轧犬不吠，魂去风中晓无迹。
我今客闷思今昔，别日凄凉最今夕。
一身死别生离内，此夕情人病人得。
故交零落况残序，寄子哀诗沾尔臆。
诗成欠伸影在壁，亭亭脉脉逼人直。
何须会面惊瘦极，已向空墙见衣窄。
今年巨涨东南赤，茫茫西樵出寸碧。
昨来欲哭试登高，始见江湖展天白。
侧身西望山塞眼，知汝南来泪在臆。
往从十郡劝农处，五处城腰横潦迹。
我时仅避数尺地，汝已能采径丈石。
张三未返我不来，十回胜事九可惜。
岘潭水涸蛟鼍闭，华岳石震风雨蚀。
君家故鬼我新鬼，两事未成遗叹息⑴。
自我出门动有碍，使汝还乡黯无色。
要知我眼泪未干，亦恐能来书不得。
秋天皛皛琉璃净，中年漠漠云雾隔。
诗成今夕犹自苦，手岂前时可人役。
病马应须复雄骋，冥鸿岂分长伏翼。
他时章贡导中原，预向家山磨石壁。
⑴ 升父来请以八分为尊人书墓表，予亦欲作亡妇碑，俱未就。
万家梦中月，月午寒城白。
出门不识路，惟知向城北。
松花鬼灯青，树社神火碧。
幽篁覆深井，地冷无人迹。
中有星散居，元非仲翔宅。
不知穷庐人，何处坐叹息。
飘蓬及妻子，传舍互主客。
想当饥驱还，门巷犹未识。
风林小轩外，落月对晚食。
附：袁法祖 转蓬君无定，曲巷我已遍。穷庐卧何处，使我不得见。竹屋荧青灯，林月明白练。可有素心人，新知慰贫贱。疏星动树杪，寒风厉人面。屈指数欢会，不及人事变。此心自千古，独居亦云善。
君归二三月，春水云中桡。
红棉夹青山，中有白髯飘。
一去三十年，所得可偿劳。
请君一回首，天划牂牁高。
白骨架黝石，短魂汩长涛。
君昔故心人，生死那得料。
存或不得归，十九变土苗。
省君囊中诗，蛮语半已操。
中间三十载，别日与路遥。
时于梦中见，惊作死后交。
今嗟鬓须改，幸极筋肉牢。
自君西去深，有弟瘗黄茅。
黄茅作瘴时，滞骨痛腥臊。
彼土厌新人，今君归故巢。
天末风雨黑，礼魂须大招（令弟死于西隆、凌云之间，能诗。）。
阳春三月暮，花莺媚江郊。
物华且告退，老境难独逃。
携手恐梦寐，仰首频自搔。
人行大道间，日在高柳梢。
去年别新坟，出门荔支熟。
张槎⑴两弓地，天水围独哭。
巨涨接天雨，潦酿云色浊。
顾恐未冷骨，卑地水入木。
不暇庇死魂，堤溢海过屋。
崩流挟悬霤，前后百飞瀑。
土偶坐昏旦，咫尺到骨肉。
安能作梗泛，或可命不速。
千忧破一岁，九死投两目。
今年归逾期，已过六月六。
老蝉挶叶哑，饥乌托枝秃。
差得远忧患，不许及口腹。
岂敢为口腹，但感行跼蹴。
忆我长斋人，春晚病已笃。
供佛犹及新，繁阴掇珠绿。
⑴ 村名，连佛山镇。
疾雨船头扫船尾，雨云意仅丈尺耳。
却令竟夕江上流，尽作万波趋一舟。
身心轩轾睡不得，远别新知泥胸臆。
邱侯别我五月残，六月已度大庾关。
一官去郡三千里，几夜新秋十八滩。
南风吹雨北过岭，雨急同时接深警。
水石秋来势渐严，江湖凉动天俱永。
金台声价君骐骥，泽国东南予舴艋。
也知远意系夙昔，何有相思到萍梗。
此去倘寻赵渭川，归我诗卷为我言。
七月七日风雨夜，故人天末有营魂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