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太史公与楚史氏有旧,往过楚史而问焉。
曰:昔我皇之定天下也,天怒汤克夏狂。
牿百二,建三章。
戈尽倒,壶争浆。
摧枯拉朽,捷于影响。
然而项王何人,乃独为兀。
辛勤抢攘,八年马上。
睢水之败,彭城之围。
中胸之厄,置俎之危。
自始迄终,兴机败绩。
靡不采记,昭载汗竹。
至若军霸上,宴鸿门之日。
众寡之势悬绝,屈大勇而能怯。
约婚之计,留侯筹之。
早谢之策,项伯谋之。
是用轻骑驰诣,出于仓卒。
扈不成行,骑不就列。
唯良、哙等,一二臣同。
虽有良史,未遑与从。
故拔剑起舞之一事,在国史未尽其详。
今史氏勿以触上为讳,又勿以成败论雄。
姑以当时之见,试为我覼缕。
史氏曰:诺,敬为子说。
始我王拥兵而入也,非不知约法之为仁,非不知杀降者之为非义,非不知掘骊山之为虐,非不知焚阿房之为暴。
第以位为上将军,功又冠三军。
碎邯郸百万,如舐糠锄芸。
使强秦自灭,是谁之力也。
使诸侯膝行,又谁之绩也。
岂不能捷径以疾驰,以天下为尽在己。
鹿将焉逃,所以徐徐入关则后之。
柰何不量势力,径自先入。
据关守要,反肆拒辙。
所以拔骊山焚阿房,非怒秦也,乃怒汉也。
矧如降王子婴者,不以玺绶出迎。
而乃与汉谋,厥罪难逭。
然则彼以不杀降除苛法,为恩于秦。
而此乃反之者,亦不外兵法以恩以威相反之术也。
于是陈兵四十万,次鸿门而耀敌。
嗟一卵与一毛,柰鸿炉与泰岳。
于是鼓骇天旗掩月垒,云布士虎列幄幕。
笼霄地欲狭,将军树纛天为低。
是日也,徊偟有人,草草容仪。
壁门朝开,谒者传辞。
乃以沛公之意,致命于将军幕府。
其略曰:获罪臣刘某,请送死于麾下。
始臣之先入,非敢自计。
一以为王前驱,一以为民除害。
是用府库之财,不敢自专。
宫室之居,不敢自安。
清逵道兮徯我后,迄于今几日。
而况金瓯一缺,群雄猬集。
纷纭觊觎,朵顺争嚼。
是以闭关,以俨锁钥。
备他盗也,何意之有。
谨以秦皇帝玺符,百拜献于左右。
方其时也,以王之深怒,何与项伯之严颊。
以王之大略,何容子房之巧术。
然王之量钜而仁弘兮,弄沛公于掌握。
颔谒者出,使招来前。
于时,沛公跧伏辕门,死息仅延。
冒威惊趋,三跌而颠。
拜叩庭除,顺王颐指。
倘有喑哑之一声,几自毙而不起。
遂延生而许平,伟大度之叵测。
鬼神为之颦呻,天地为之瑟缩。
臣僚为之耸汗,将士为之胁息。
尔乃作高会张大酒,乐动嵺嵑。
西日在岫,罚卮饮卒。
寿礼行毕,遂乃命沛公起,献舞于席。
命项庄偕,其执剑也。
霜铓虹直,雪锷电闪。
飞光掣杯,散彩翻幕。
蹲蹲兮凌乱,傞傞兮恍惚。
挥霍兮鸿翥,纵横兮凤跃。
持长兮入短,耀背兮照腋。
瞻在前兮在后,羌北指而西拂。
纵轻体以迅赴,影追形兮不及。
于是举玦者三,有一范增。
刘郎躯干,楚家性命。
挥袖里之青蛇,穷沛泽之神龙。
岂料夫贷咎刻之馀息,成万古之英雄。
纵一朝之残俘,为八载之强雠。
呜呼,苟内欲其必杀,岂其舞之秩秩。
势已蹴于鼎鱼,又何惮夫鈇锧。
其生也,其杀也,只在于一呼吸之间,则又何必足之蹈手之舞而后可杀也哉。
盖庄之舞,范之玦,皆偶然之发也。
为积威之所约,滋一时之惊惑。
如或有意于剑舞,以遂其机事,则以数里辟易之怒,岂被沮于翼蔽。
以千人自废之威,岂怯缩于裂视。
第惟我王之意,则以为俱是楚人,约为兄弟。
岂以争天下之利,终至忘一家之义。
且人既服其过,不宜有怒,是用释忿。
醉饱而还,以威以仁,若施冬春。
视婴儿而自如,曾不满乎一眼。
逮夫龙虎相啖,智勇俱困。
干戈十载,风栉雨沐。
哀我生灵,几多鱼肉。
兹乃以百战百胜之勇,为两全两得之计,于以返太公、吕后。
使父子而夫妇,而后请割鸿沟。
汉西楚东,无非至仁,无非至公。
奈之何忘我大义,背我大德。
乘我不戒,奄逞诡谲。
用良、平奸谋,乃曰急击勿失。
呜呼,非仁义不足,非智勇不及。
倘此时,不自决而渡吴江,如汉王间行趋灞上之举,则今日之天下,未可知也。
然丈夫幸免而苟容,曾所窃笑于当日。
谁知语马童而自刎,故令羞汉王鸿门潜遁之面。
至今乌江之风雨,应海鸿门之一宴。
尤可恨者,庄之一舞,非楚之有意于汉。
汉史之失其真,以项庄之舞,疑项王之心,非惑耶。
于是太史公盱衡而笑,挥手而止曰:史氏之见,是则是矣。
虽然,成败之数,在天非人。
故其入关之先,非汉自先,天实先之。
鸿门之翼蔽,非项伯翼蔽,天实蔽焉。
天又诳楚于彭城,非纪信诳而可免。
天又劝追于固陵,非良、平劝而迫战。
至于德亭长而自刎,或天假王手而使刎。
噫,天之绝暴而佑仁,若观火而不诬。
若然则增之玦,庄之舞,终逞其机。
必止于斩祛与中钩,又何损齐,晋之为霸。
况足下欲掩君过,反扬国恶。
拔骊杀降,虽出于怒汉。
而江中之事,又谁怒也。
汉王虽可怒,江中是可忍欤。
谈未卒,史氏赧汗百拜谢曰:子之笔法,董狐不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