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之汴都,古之大梁。
久矣为国之根柢也,其始自魏惠王。
桑土之野,宅之者昌。
顾便易于受敌,境日蹙而莫之强。
矧密迩乎秦人,吞噬甚于豺狼。
视之犹杌上一肉,终至于灭其社稷而夷其城隍。
国除而为陈留郡,考诸禹贡当属乎兖州之封疆。
厥后历代之相承,有事辄先被祸殃。
盖地势之使然,斯万国之中央。
嗟嗟乎士女之糜烂,未有甚于李唐大历、贞元之间,此邦之人无一岁不罹其杀伤。
其终也假朱温而作镇,养其凶虐之威于用武之乡。
阏伯之墟,污而为篡夺之巢窟,甚矣兹土之不幸也,沦没于逆乱之区,恶用夫四通五达之庄。
闰位之君,迭兴而居此。
当此之时,九州之域,瓜分豆割,莫能统一。
僭窃之雄,至有四五,未知何者是真帝王。
可以膺历数而不爽,故五代则君子不与其正统。
虽彼立国家定都邑于斯矣,其号名卑,其规模小,不可谓之居中土而应四方。
其惟宋太祖乎,天实命之,以主四海八荒。
厥德足重厥地,夫然后开封一府,始侍与之汉之长安唐之洛阳。
巍然并称为天下万方之纲。
历一百七十馀载,赫赫乎英君谊辟前后相望。
其间善治,惟庆历、元祐之际为最,如日月之照临,无不仰其辉光。
范、韩、文、富事业伟矣,继以马、吕诸公同寅协恭,戮力而赞襄。
美哉贤者之为国也,天子但坐法宫而垂衣裳。
海内享太平之泽,年丰人乐,载颂声之洋洋。
濂洛群贤,于是乎勃兴,续道统于已亡。
得周公孔子之传授,扶万世之纲常。
又有欧、苏大手,各以其所能鸣,粲然贲盛代之文章。
此都之气适然耶,何其人才辈出,若是乎煌煌。
文明足徵,三代以后,无此风俗之良。
为子孙者,诚能抚而有之,传之千万祀,亦可保其苞桑。
奈何昏庸之失道,恝然不戒而不蘉,忠贤日远于殿陛,谗佞日进于岩廊。
引群邪而假宠,信其邦之自戕。
章惇蔡京之奸,寔繁有徒,鼓动王安石之馀论,行脑臆而作威福,厥势殆不可当。
不然何以病王室,虽良医亦束手于膏肓。
况乎道君之欲得,狃天下之小康。
丰享豫大之言,一入于其心,骄奢淫佚,轻用民力,恐无异于秦皇。
弊万姓以奉一已,不谓此乐之不长。
忽然胡马之隳突,终何赖乎峻宇雕墙。
都门闭于白昼,举一城而惶惶。
勤王之师犹不下数十万,岂不足以挫穷寇之锋铓。
倡和议而止战,自奸臣而主张。
六贼之诛属耳,曾莫慑其肺肠。
嘻,至此而误国弥甚,小人之为恶,胡可胜量。
痛矣黄屋,飘零乎矢石之场。
一去不返,何处临潢。
高宗画江而南渡,自此置天邑于相忘。
辱丑虏之假息,恨不得倾东海之波,以洗其上下玄黄。
彼焉能久,不旋踵而亦僵。
悲土地之包容,不能拒异类之跳踉。
逮大明之龙兴,始乾坤之一匡。
眷故国而论都,既有心而未遑。
止设布政使等三司,奉皇风而发扬。
盖其东连齐鲁,西抵秦商。
北通燕赵,南走荆湘。
控扼之难,辐凑四旁。
故河南一省之规画,视他藩尤致其详。
余尝探古昔于浚郊之域,讨形胜于汴水之阳。
忽忽千年,何去之忙。
故宫废而为墟兮,蓬蒿荆棘之中,惟有鼪鼯乱走而狐兔深藏。
所谓翔鸾仪凤之阁,集福会祥之殿,皆徒有厥名而莫知厥处,又何辨九街与百坊。
宋朝之迹,不甚远矣,犹尚难寻,况夫夷门及朱亥墓之眇芒。
至如艮岳,竭天下之力者也。
既曰楼台亭馆,月增日益。
殆不可以数计,而顾今何有哉。
寒烟衰草,独能随地势而低昂。
呜呼,浚民膏血,作此高冈。
人间之一草一木,稍殊于其类,则靡不取之以置乎其上。
积累十馀年,林壑幽深,纷纷百物萃八极之芬芳。
自此视之,萧条卤莽。
不似夫曾经歌舞之地,当其歌舞之时,岂复知变迁移易,至于成此荒凉。
故丰悴盛衰,一往一来,曾不肯乎少留,而世或有恃一时之繁华。
自以为流传百代之不替,独不见艮岳之兴废乎。
才兴于道君之中年,遽废于钦宗之初岁。
其兴也既极其难,则其废也岂欲其速哉。
固有不可得以自将者矣,然则高宫室而大苑囿,以明得意者,不亦谬乎。
倏忽之间,泯灭埋没。
曾不可彷佛其形象,则恶在其夸耀后世也。
惟彼原宪之室,茨以生草,上漏下湿。
居处之陋,莫甚于此矣。
然所守者道义,故历万古而益彰。
夫此艮岳,不过促神器之皴𥀶。
又怪夫太祖得国之初,地方比列国仅三分之一。
人民比列国仅五分之一,然并天下如反掌。
道君御宇之日,地方过万里,人民至二千万户,然不能制孽胡之猖狂。
大小多寡,迥然不同。
而其成败得失,终焉相反者何也。
无他,在乎人谋之臧与不臧而已。
惜乎,以土宇之广,大生息之穰穰,胡不内修外攘。
而易其好土木之心,何患乎彼虏之难防。
君臣上下,流连荒亡。
而晏然无忧,罔念其颠覆之祸,徒使后之人含哀流涕,彷徨踯躅乎古城之傍。
长河浩浩,钜野茫茫。
樵歌牧笛自相和答兮,若诉兴亡不平之情,愈助余之慨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