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尼有言:「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」。
扬子云亦曰:「事胜辞则伉,辞胜事则赋」。
盖赋者,古诗之流也。
其感物造端,主文而辨事,因事以陈辞,则近于史。
故子夏叙诗而系以国史,不其然乎!
虽然,文不害辞,则辞不害志,以意逆志,其要归止于礼义者,诗人之赋也。
两汉而下,词人之赋始为丽淫,竞相祖述。
至左太冲则讥之,以谓卢橘非上林所植,海若非西京所出,辞不称事,指为诟病。
然观其论魏也,举禅代则以谓虞、舜比踪,述风化则以谓羲、熊踵武,非尧誉桀,诞谩滋甚。
夫辨物或失其方,记事之小疵;
拟人不以其伦,立言之大蔽。
昔有独夫既殄,天下同归于周;
明王不作,海内莫强于秦。
然犹伯夷抗登山之志,仲连怀蹈海之义,相与耻而非之,况乎助卫君之奸国,褒吴楚之僭号?
以古揆今,壹何相去之邈也。
方且笑昔人之未工,忘己事之已拙,欲使览者信之,过矣。
尝因暇日读《相台志》,盛言山川之美,宫室之富,爱其博而讥其杂,于是感《三都》,因《相台志》,又颇裁其伪体,削其醲词,略前载之已详,补后来之未备,总折衷以有宋之制,命曰《邺都赋》云尔。
赵子与客游于三台之上,以望邺都之城。
客曰:「乌虖壮哉!
豪隽所宅,市朝之区。
三启霸邑,四成帝都。
子亦尝闻旧史之传,观《相台》之志乎」?
赵子曰:「未也。
《相台志》何言哉」?
客曰:「魏之初基,厥惟冀野。
中奠邺而居相,始冠冕于诸夏。
世虎踞以龙蟠,亘千龄而高跨。
其左则浩浩洪河,奔涛涌波。
汇以清渊之聚,派为黄泽之涡。
东崮嵚岑而突兀,西陵屹嶪而陂陀。
其右则太行隆虑,玉泉天平。
擎据穹壤,蔽亏日星。
隐若叠障,巍如置屏。
斩晋脊以中断,连代襟而外萦。
其阳则宜师之沟,司马之泊。
交荡羑之浸润,互淇泉之脉络。
矗大岯以中峙,障惊澜而犹却。
猗绿竹以弥望,丰邦储而利博。
其阴则近控漳滏,远连常碣。
水东逝以委带,山西倾而坠玦。
广径方轨,平原四达。
豳扼吭以形茹,赵咋喉而气夺。
若乃厥赋上上,土厚水深。
穜稑蔽野,桑麻耀林。
顷必万秉,亩皆百金。
错轮毂于涂中,资菽粟与缣纴。
有《葛屦》之遗化,故虽富而不淫。
尔其雅俗推重,尚气矜节。
三晋之豪,四君之侠。
顾眄刃挺,喑呜眦裂。
驱市人而一战,可挞秦而系越。
故其物夥财阜,兵雄势张。
择要塞以胥宇,据膏腴而造邦。
思重闭以固国,务崇宫而浚隍。
笑前帝之阨迫,图后王之炜煌。
悭瑶台而吝琼室,讵数阿房与未央。
盖其号也,前则铜爵金虎,显扬太武;
后则凉风清都,鸳鸯鹦鹉。
斗鸡戏马之榭,赤桥紫陌之籞。
耸飞阁之千雉,联危谯于百步。
玉壁珠帘,银楹金柱。
不可亿记而指数,岂直千门与万户!
伟凤阳之特建,饰翔离之双鸟。
何帝子之怀彼,亦矜能而护巧。
物太盛以弗禁,假飞柯而匠夭。
怅灵质之难驻,忽溯波而孤矫。
伊仙都之肇造,恢华林之旧规。
倾地产于土木,殚心计于般倕。
嗟燕翼之败度,反歆羡于穷黎。
谅习侈以玩富,岂艰难之与知。
故其制创之广博,缔构之穹隆,藻饰之瑰丽,观眺之疏通。
升而瞰之,则翼翼眈眈,云储雾涵。
泰华仅形于培塿,辰极才映于楹櫩。
类竦身于天表,迷不悟于北南。
仰而瞻之,则炳炳郁郁,烟霏日出。
但闻丝竹之音,环佩之声,似蓬宫之仿佛。
于是孟德季龙之际,慕容渤海之俦,鹿既获于嬴氏,羊方絷于宗周。
则燕则誉,以遨以游。
莫不宰割区宇,分裂华夏。
邀乙发以计功,揖高光而第课。
正南面以居尊,袭冕旒而朝群下。
于时鞮女畏力,旄倪戴仁,来享来贡,或臣或宾。
彼孙马之旅拒,潜窜迹于江滨。
如黑子之廑著,亦何与于藩邻。
若乃汎览九原,周流四坰,求故老之谣咏,访先民之典型。
过羑里而太息,悲伯昌之絷囹。
圣人发愤以储思,演微言而作经。
则天人之学,所由兴也。
邦有淫祀,西门发之。
野有巨浸,史公决之。
或蟊或贼,岑君遏之。
生歌死哭,齐民悦之。
则守令之贤,有善称也。
周鼎既震,尉迟抗钺。
隋历方季,尧生挺节。
墓藏太尉之骨,衣溅侍中之血。
力殉庙社,气凌冰雪。
凛芒采以映世,虽身摧而志洁。
则忠谊之士,蔼令名也。
吐实为秋,掞华为春。
彫刻造化,炉锤鬼神。
唱则应刘徐陈,和则邢魏子升。
俨思王以独步,若众星之拱北辰。
则文章之美,擅英声也。
尔其洞穴漫汗,仙灵屈奇。
绝伎之所兴起,肥遁之所幽栖。
酒千里以噀火,丹一丸而疗饥。
孙登放浪于谲诡,佛图巧幻而瑰琦。
森逸驾与隽轨,差难得而备知。
若仆者徒捃摭于旧志,譬犹万钧之一釐。
故言其地则四境莫及,论其人则一邦有馀。
古在前以不足,今居后而岂如。
首相亶甲,起踬奋跲。
当涂继兴,遂城遂堞。
三高厉吻以旁噬,二石磨牙而外猎。
率皆裨坏补敝,披图案牒。
据之则捷,去之则怯。
得之则为妇,失之则为妾。
绵奕姓以传祚,常锐锋而不慑。
夫岂代无僻主哉,亦云形势之所挟也。
是以文命敷土,厥载惟冀。
美哉山河,武侯所伟。
远兆朕于听音,迩萌芽于望气。
故张宾慷慨以揆策,崔光恳激而纳说。
元氏弗康,卜雒之阳。
曾二帝而乃蹶,信人谋之不臧。
逮夫李唐中叶,有震且业。
彼庆绪之孤童,奋螗肱而拒辙。
由藉险以凭固,故王师之不涉。
以是观之,人无贤愚,而地有厚薄。
兵无利钝,而势有强弱。
诸葛家蜀而破,宣尼用鲁而削。
故仆以为冀不常重于天下,而钜邺独雄于河朔也,岂不谓然哉」。
于是赵子慨然而叹,有间而答曰:「异乎!
吾子者之撰。
夫登高能赋者,非以耀文,所以辨义也。
陈诗观风者,非以娱目,所以验俗也。
故陟景山者,见中兴之美;
馆雒汭者,思平成之功。
未闻商颂有固圉之谈,夏谚启崇墉之论也。
今客诵糟粕,拾腐馀,掉三寸之舌,美六尺之躯,指金汤为仁寿之域,谓干戈为礼义之涂。
长王追貊,主盟裔俘。
遂欲霸燕赵而帝齐魏,兄《二京》而父《三都》。
是犹蒙鸠豕虱择蹄而系苇,自以谓有王侯之乐,安土之娱。
曾不知风摧火燎,率齑粉而遽焦枯也。
褊居晋鄙,狭隘沮洳。
子迁姬系,灭迹失据。
虽无忌之杰黠,亦何延于天祚。
炎风不竞,典午委驭。
故使阿瞒与贺六,得鸱张而跋扈;
况值羯胡与鲜卑,岂止馀分而闰序。
当建安之考室,冀日月以齐光。
奚三马之不戒,俾一槽之遽亡。
彼季龙之侈忲,摐地陷以天崩。
曾僵胔之未腐,遂流水以飘○。
凡此皆莫绍其终,无传于始。
三光之所不纬,五行之所不纪。
危朝菌之待暮,徒倏生而忽死。
而吾子则美之,岂其惑于旧贯欤?
胡取舍之不韪也。
自昔属辞之士,缀翰之徒,不务明五典之常道,九畴之盛符,乃惟夸国炫域,度城计郛。
较广狭以诽訾,无异商廛与贾区。
盖尚东都者,以伊洛为帝王之里;
主西京者,谓崤函为天子之居。
甘泉远荫于西海,上林左引于苍梧。
将誉美而章恶,信欲近而返疏。
左生崎岖,遵迷遂诬。
拿三国以等竞,角蜗牛之所庐。
不独陵轹岷蜀,诋諆句吴而已,又将超秦越汉,污唐渍虞。
尊盗臣以拟圣,谓羲熊之可踰。
客又实之,岂不过欤?
仆病木讷,而倦于谈。
虽然,请为客粗陈其靡者。
子独不闻皇宋之光宅,清汳之规摹乎?
背澶面谯,挈郑提曹。
非宛非邺,不瀍不崤。
邦畿千里,坦然四郊。
环万国以面内,类百川之海朝。
厥初生民,缵唐之绪。
纷纶后辟,易代以五。
咸罔堪于顾天,乃眷命于艺祖。
当此之时,陵谷易处,天地否闭。
野有舆尸,室无噍类。
国靡一定之民,朝乏委质之士。
冀媮食以终夕,敢燕居而卒岁。
帝用不蠲,既薙既薅。
扫欃枪于一鼓,荡浇豷于崇朝。
援赤子而出涂炭,谒大命于旻霄。
蚩蚩遗黎,不徒去乱即治,诛蓬刈蒿;
乃复慈母游乐郊,安太平之后笑,悔既往之先咷。
既而人获更生,时有远虑。
成周饰阙以望幸,西镐清宫而请御。
臣怀良、敬之策,士献班、张之赋。
咸荣古以陋今,吻雷同而景附。
天子穆然载思,而未俞也。
乃规乾矩坤,与神合契。
灵谋睿谟,尽屈群议。
即故国以营基,懋皇图于亿祀。
盖谓洞庭梦薮,曷若以四夷为守;
未央章华,孰若以六合为家。
方且陟岱勒华,裒神翕河。
建道德以为营卫,讵论丘垤与污沱。
至于体国经野之法,宫室苑囿之制,寝不踰庙,菲不废礼。
姑以备一王之轨仪,同百姓之欲利。
固无伪采与淫泰,畴克夸诩而奢丽。
若乃风俗之纯懿,政教之缉熙,人物之磊砢,货殖之陆离,既立谈而未判,且非创业之枢机。
徒尚口以哗众,亦鄙人之不为也。
皇皇百年,显显七世。
尧父舜子,神传圣继。
无增尺帛之奉,不益十家之费。
晏然磐石而覆盂,若天维而地置。
遂使豫里辍险,雍郊弛防。
江靖建业,气清南阳。
洞外阖以不闭,咸变雍而乐康。
于维此邦,陶醇化醲。
川润岳峻,旁薄虚空。
蒸粹炳灵,降为英雄。
作我国栋,时惟魏公。
勋在社稷,行铭鼎钟。
非后牧与伊稷,畴并芳而比崇。
兹乃相之所以隆也,客遂略之。
鲸鲵陆梁,峻宇彫墙,菹醢庶类,黥灼一方。
斯乃邺之所以亡也,客顾乐之。
意者非相人之志,盛德之事,缙绅之所宜谈,国史之所可记也。
客又不闻妫氏陶渔,三年成都;
商盘五迁,邑无奠居。
安有择地而化被,简民而信孚者哉?
将吾子未之思乎」!
于是客乃词殚辩屈,不悸自栗。
泚颡却避,懵然若失。